蘑菇:追求一种有限的幸福生活

2016/11/01朱汐

撰文:朱汐   摄影:郑弘敬

小王子说:“……世界上可能没有像我这样的人,只为来到这里,但我看到的什么也没有。而只有你,却忘了我,你真的忙着什么吗?……我想,你真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蘑菇……”

没有用的蘑菇说:“我在忙的并不是你肉眼能感觉到的,我所想的也并不是马上见着的……”

张嘉行看上去和“文创青年不太沾边——既没有特立独行的外貌(比如他梦寐以求的长发),也没有一看就很特别的服饰——理平头,戴小圆眼镜,穿咸菜色的T恤和深蓝色的阔腿牛仔裤。下午时分,熟门熟路地穿行于大稻埕北街的老房子之间,就像个出来喝下午茶的本地大叔,而不是那个被华盛顿邮报专栏介绍为“最能代表台湾生活态度的两家店”之一“蘑菇”的创始人,当时另一家获此称号的店叫诚品。

 張嘉行在蘑菇大稻埕店中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大叔”,却创造了一本台湾目前活得最久的独立杂志《蘑菇手帖》,以及一个内涵丰富多元的文创品牌蘑菇。为何能活得这么久?张嘉行说是“运气”,“当初那些费尽心血做出一期来的独立杂志,现在基本都死了,我和他们开玩笑说蘑菇要和你们比命长,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

从蘑菇品牌建立至今,张嘉行用了13年探索和实践着两件事,一件是“文创”,另一件是“改变”。

说不出门道,就只好先讲故事

2003年夏天的台北,刚刚熬过了SARS的考验。张嘉行和太太李美瑜决定成立一家设计公司。那时候经济还没那么不景气,台湾广告业也还称得上辉煌。两人一个做动画设计,一个做平面设计,虽是自由职业,却也工作不断。只是每个客户的沟通和结款方式不尽相同,如果遇到政府部门,光是报告就要写好几份,做得烦了便想不如干脆注册个公司,请人处理这些不爱面对的琐碎事务。 

此时,恰逢李美瑜的妹妹从美国学习艺术归来,李觉得妹妹的作品很特别,印在T恤上会很好看,“既然已经打算开公司,除了接活,也想做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安于室的张嘉行自然支持。蘑菇设计有限公司应运而生,这一批T恤成了蘑菇品牌的开端。

“蘑菇”二字偶得于《小王子》一书。小王子把无趣的大人形容为“蘑菇”,在闽南语中,蘑菇的发音也叫“gumo”,与龟毛的发音接近,用张嘉行的话说,这也暗含着李美瑜“有点龟毛还往往没什么逻辑”的特点。

把妹妹的画作设计成T恤后,李美瑜便开始在市面上寻找可供印制的白版T恤,找遍台湾供货商,发现不论是版型还是材质,都不够令她满意。“不满意,就决定自己做,我们直接去买了一批棉花,找地方纺线、织布、印染、打版,跌跌撞撞地做出了第一批T恤。”张嘉行觉得这还蛮“蘑菇”的,“也可能是觉得反正没有满意的,再找也不会满意,干脆都自己来做吧。”

印有香菜叶的T恤,是本季主打,來自李美瑜的设计

衣服做出来了以后,他们请了一位朋友帮忙架设一个小网站,把这一批T恤的照片传了上去,这是台湾最早期的“网络商店”。

接下来就是打广告了。张嘉行到捷运站里搜罗了一堆“任君取阅”的独立文艺媒体,按图索骥找过去,对方报出的价格令他咂舌,“一个月2、3万新台币(约人民币4、5千元),也不知道效果如何。我觉得还不如自己做一本,应该也不会很难。”这个想法很“蘑菇”。

那时,对于蘑菇真正的主营业务——T恤,张嘉行算是个门外汉,“这些衣服到底好在哪,其实我也说不出门道来。唯一最熟悉的就是讲故事,所幸大家也爱看故事。”于是《蘑菇手帖》的第一期,请了一些画画的朋友、还有常帮忙的木工老师傅,分享他们的生活速写。由于是大家喜欢的话题,就像学生社团攒了个局,兴高采烈地把第一期《蘑菇手帖》给出了。

 

店铺一进门,实木桌上摆着精选的书籍和蘑菇原创的「台湾百景」绣片

杂志刚出,就被诚品书店的店长看到了。那时候诚品收银台附近还开放给员工推荐喜欢的书籍杂志,开会讨论通过就可上架。《蘑菇手帖》成了当月推荐,一百多本杂志在收银台附近堆出了一座小山。

“杂志一出来就一炮而红,很多媒体开始约采访,商业的单子也来找我们。不光一毛钱广告费没花,一本杂志卖100块(约人民币20元),扣除印刷费和支付书店的上架费用,每本还能赚5块钱买个茶叶蛋。”张嘉行觉得这事有意思。为了不让杂志早早死去,他给自己上了个发条——每期杂志的封底,一定要放出预告,“不论是不是已经找好了人去写,一定要告诉读者,我们是要做下一期的!”

因为这本手帖,蘑菇接到来自MUJI和星巴克的设计工作,作为一个设计公司,这已足够养活他们。三个月一期的《蘑菇手帖》和小批量生产的T恤,维持着蘑菇品牌缓慢而理想的成长速度,也吸引着越来越多喜欢独特表达的年轻人成为他们的员工和伙伴。

“文创这个概念其实是到后来才有的,最开始就是有一小撮人想买和市面上不一样的衣服,一小撮人想设计不一样的衣服而已。”张嘉行说。作为台湾最早的“文创业者”,蘑菇无意间参与了这个词汇的定义。

有一段日子,是用钱换不来的

一直到2006年冬天,蘑菇才开设起第一家实体店,位置选在中山捷运站附近。一楼是蘑菇的店面,贩卖自家的产品和员工们喜欢的书籍、CD,二楼的空间一半用作仓库,另一半正好对着一片绿地。学艺术出身的同事们希望那里能够举办一些讲座和展览,“做一些活动,请一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作家和艺术家来”。

大家开始遐想应该在那里摆一台咖啡机。“铛”地一个硬币投进去,出来一杯香气四溢的咖啡。客人捧着咖啡看展览、听讲座、对着窗外发呆,实在太美好。于是派人出去买咖啡机,却发现带回的是搅面团机……二楼的空间逐渐塞进了烤箱和其他奇怪的东西,于是,蘑菇拥有了糕点、餐食和饮品——这样的无厘头和随性,贯穿了蘑菇开店的前两个年头。

张嘉行用“大学社团”来形容那段日子蘑菇的氛围,大家就像一群把青春期延长的大学生,将理想、爱好和生活揉捏进这家小小的店铺,没有一个人计较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什么:网页设计师摇身一变成了大厨,20余人的团队里,每个人都在参与杂志、T恤、帆布袋包、笔记本、杂货、咖啡馆的运作,策划举办各种展览,专题演讲、音乐活动。

帆布袋包已经成为蘑菇最大的品类,因为设计独特深受欢迎

这期间,承接企业设计案的业务稳定,公司账面并不拮据,张嘉行对这家店的期待是“尽量平衡,别亏太多”,店铺里的活动也因此洋溢着理想主义的气质,每一场都变着法子精致尽心。

作家刘克襄在2006年出了一本《失落的蔬果》,记录他遍访台湾平野和郊山,发掘渐不为人知的野菜们。蘑菇邀请刘克襄前来做分享,在活动开始前他们跑去菜市场,把书中所写的野菜尽量买回来,交给大厨设计成一组组finger food。刘克襄每讲一种,大家便可以品尝到那种野菜。“花的钱不多,但心思却很多。”张嘉行说,“那时候,几乎每个员工都有这样的能力,在自己熟悉和喜欢的领域里找到活动的主题和嘉宾,尽善尽美地呈现它。”

台湾百景盒绣片,从大同电饭锅、眷村记忆,到日常吃的葱、姜、蒜,满满都是在地的记忆,颇能让人会心一笑。

有位同事读美国户外品牌Patagonia创始人写的书《让我的员工去冲浪》,里面提及Patagonia倡导使用有机种植的棉花进行生产,觉得很符合蘑菇负责任的慢生活理念,便推荐给张嘉行。

2008年起蘑菇把T恤布料全换成了有机棉,虽然成本上升了一成,却让他们更加认同自己的价值——“追求心目中真正的好生活;一种有限的幸福生活。”

蓝染的服饰是蘑菇的新系列,也是目前的主打商品

那时的蘑菇还有一个专门给员工孩子们玩耍的房间,里面有玩具和书籍,同事们轮流去给孩子们教授擅长的领域,就连周末也有人来带孩子们一起玩。年末时候,全公司连续放假9天,一起去日本或泰国旅行,不仅员工们都是很好的朋友,连家庭之间也都彼此熟悉。

然而,风口还是过去了。2008年底,次贷危机爆发,一夜之间,设计业务的客户们都不续约了。失去了占比最大的收入,张嘉行发现,原来过去自有品牌经营每年都略微亏损。但他运气颇佳,经过前几年不疾不徐的深耕,蘑菇的文化发酵成了品牌的影响力,用户稳定增长,老客人更是对这个品牌充满了忠诚,“幸运地躲过一劫”。

为了应对也许将持续很久的经济不景气,张嘉行反复思考,决定尝试实行分工和岗位责任制。“那是一段很艰难的日子,大家一起塑造了令人艳羡的蘑菇文化,却不得不因经济环境的压力,改成大家并不喜欢的工作方式。”然而生存是蘑菇当时的第一要务。曾经一起并肩的员工们,一个个地离开,“倾诉、拥抱、祝福”,虽然走得不舍,却又不得不离开。

蘑菇出来的小伙伴们也成了各自领域的行家

说到这段日子,张嘉行有些难过,但又很快高兴起来,“说起来蘑菇的同事们还真都挺奇怪的。离开后几乎没有人再去上班,都在做自己的事。”前些日子一家媒体的记者来访,问起是否认识绘本画家“王春子老师”,张嘉行一听便乐了,当年给蘑菇画插画的王春子,现在已经是优秀的绘本作家了。他想,如果蘑菇真的成了一些人的第二所大学,这倒是个值得欣慰的事。如今老蘑菇团队还会偶尔聚餐,聊聊近况。

创业之初,张嘉行抵押家里的房子贷了一笔款,如今还在还款中,但是“比起这13年与众不同的生意和经历,遇到的那么多人,实在是太值了!”

变与没变,其实都是一种修炼

2013年开始,蘑菇在大稻埕租下了一栋小房子,前面是店面,后面是办公室,这里成了蘑菇的新总部。

渐渐适应了商业的规则,张嘉行已经对开店、关店颇为熟稔。中山捷运站附近的街区,租金10年里翻了10倍,“以前开店就像生一个小孩,现在开店就是开店,关掉时也知道该做怎样的安排。”

对于这样的变化,张嘉行无法说它好了或坏了,“台湾有句老话,叫‘钱有4只脚,人只有2只脚’,人是追不上钱的。”一贯不喜欢过度野心的张嘉行,如今更是恪守脚踏实地的本分,虽然蘑菇变得更像一家“企业”,但张嘉行知道,有很多人是冲着当年的蘑菇来的,有些东西不能丢掉。

在台湾文创界,蘑菇的存在便是一种激励,他们所做的尝试,关于行业的思考和经验的分享,让许多台湾的创意人开始尝试用自己的方法,去改变自己的生活与工作方式。而蘑菇的品牌理念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们相信,只要一点一点持续的改变,终将改变这个世界。”简单的来说,就是“水滴石穿”。

在帆布包外加上许多小格子,本是蘑菇无心的小尝试,结果却意外大受学生好评。

蘑菇在小心翼翼生存的同时,从未间断对创造和改变的尝试。近年来张嘉行越来越少参与服装的设计,“我是绘画科班出身,就像我身上这件T恤上的图案,一看就很工整”,但太太的设计则很不同,“她的设计有些像素人作品,乍一看觉得有些笨笨的,但久了反而觉得很淳朴也很特别。”

张嘉行不再刻意追求完美和形式上的独特,原来很在意“风格”的蘑菇,也因此变得越来越低调。取而代之的是帆布包背带上匝的并行线条、多次设计后恰到好处的尺寸、结实耐用的性能和舒适度成了蘑菇的新标志,“熟悉我们的人看一眼,摸一摸就知道是蘑菇了。”

现在蘑菇还与台湾北部金山的农家合作,挖掘和保留当地的传统蓝染工艺,从染料植物的种植、染制技术的调试,到设计制作成T恤、洋装和衬衫,蘑菇的团队与当地小区的工匠们一起,不厌其烦地试验和改进着。

蓝染的T恤上有各种花纹,上头的猪鼻子就是蘑菇的logo

就连他自己也在改变。前些时间到大陆参加活动,他发现越来越多的地方开始禁烟。以往和朋友们聚在一起抽烟,大家随手把烟蒂丢了,他也会无所谓地一丢。但这一次他始终用个纸杯把大家的烟蒂收集起来,然后丢进垃圾桶,“我不知道这样的改变或坚持会带来什么变化,但我想应该是会有变化的。”正如创业13年,蘑菇的变化总在潜移默化中悄悄发生。

要说有什么没变,唯一没变的是他踏实谨慎的性格,“有几分实力做几分工作,别轻易订定计划,给予承诺。一旦决定了去做,就得认,尽可能对自己、对关系人都能给个交代。”谈到退休生活,他说也许会写点东西,用另一种笔触继续他的“蘑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