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耐心,等待一个缓慢的生长

2016/10/12朱汐

撰文:朱汐

摄影:郑弘敬

 

梅姬台风来临前的下午,台北下起绵绵不断的雨。茧裹子大稻埕店里,只有一对母女、一对情侣,两位店员随时留意客人需求但不主动打扰他们。音乐很轻,似有若无。在迪化街浓浓的烟火气中,这家装满零杂小物件的小铺,显得“过分年轻”。

Vinka(杨士翔)习惯不打伞,穿过雨雾进入店铺,顺手抄起一台拇指琴(Kalimba)便玩开了。竹质弹片在他的手下,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音阶虽不完整,但旋律简单动人。他旁若无人地玩着,原本各看各的客人们,兴致勃勃地围了过来,小小的店铺里就像开了民乐学习班。

Vinka在弹奏拇指琴。除了传统的竹质弹片,新的金属弹片版本可以演奏出更清脆的声音。

拇指琴来自西非,原本是当地唱诗者去部落唱诗时所用的乐器,每一台都与主人的习惯息息相关。如今在台北,它成了另一个文化中充满异域风情的点缀和了解文化的窗口。这样的小玩意儿在茧裹子不胜枚举,例如:用沙漠中自然枯萎的仙人掌做成的雨声棒,可以发出如夏日阵雨般绵延的脆响;用安第斯山脉中植物种子做成的摇铃,可以伴随着肢体的摆动打起节拍……

Vinka是这家店铺的主人,店里每一件小玩意儿,几乎都经过了他的亲手挑选和确认,茧裹子是他与Liz(蔡宜颖)共同创立的台湾原创设计公平贸易品牌,从2010年台中开设的第一家店至今,已6年有余。

茧裹子的Logo和门牌,这是台湾第一家获得WFTO认证的公平贸易商店。公平贸易是一种有组织的社会运动,旨在降低国际间自由贸易的不公,减少对贫困国家、地区的剥削,倡导关注劳工权益、环保和社会政策的公平性,产品目前集中于手工艺品和农产品。但是存在争议,有些经济学家和保守智库认为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补贴,妨碍经济成长,最终无益于生产者,而某些左派认为其不够激进。

2010年前,他们在大陆工作、生活了5年,参与设计的是上海新天地那样的大项目。他们看着一座城市日新月异,也看着自己的设计被改得七零八落。作为长长生产环节中小小的一段,他们深知作品交出去了便不再是自己的孩子,久而久之,两人对建筑设计有了倦意。“而且建筑这个东西,不论多么绿色环保的理念,在‘拆’和‘建’的过程中,都有巨大的能源消耗和浪费。”

Vinka和Liz于是开始寻找属于他们的“简单生活”,一个耗能更低、掌控度更高的工作。

在上海时,他俩的生活尚算悠闲:朝九晚五,作息规律,周末双休,波澜不惊。闲不住的两人便张罗和同事们一起租了个小小的店面,卖起自己设计制作的小东西。2009年,由于这家业余打理的小店铺,两人受邀参加上海的一个环保设计展,发现将环保的理念贯彻于设计中,着眼于未来、更节制且高质量的消费品,会是一个有前途的趋势,于是双双辞职,回到台湾。

落脚的第一步踏在台中,那是一个比台北悠闲许多、房租也没有那么贵的城市。两人曾想过茧裹子的Dream House,“最好一栋有3层楼的房子,一楼是店面,二楼是工作室,三楼是我们的家……如果状况再好一些,就再加一层,做一些公共空间或联合办公的地方,分享给更多人使用。”但当时的现实并不允许,他们还不知道这样的小店能不能卖得出去东西。

茧裹子大稻埕店内琳琅满目的货物。

经过一个月的寻找,他们遇到了一个被房东隔成两间的小门面,租下其中一间。房子大约20平方公尺,最靠近门口的6平方公尺是店铺,中间是工作室,最后面拉个帘子便是两人的卧室——虽然是个“压扁”的Dream House,但在这家店里度过的日子却是俩人至今最愉快的回忆——每天早上一起床,直接打开店门迎接生意,晚上工作到尽兴,掀开拉起帘子就可以睡觉。两个人既是老板也是伙计,一个月哪怕只有3万台币的收入(约人民币6千元),交完2万台币的房租,也还能勉强养活自己。

最开始的时候,茧裹子的设计和制作能力有限,代销的产品居多,他们会选一些符合环保和公平理念的产品。第一位客人是骑着脚踏车路过的日本女士,买了几个红包袋,“她好像很喜欢我们的小店,后来经常来。现在搬回日本了以后,一年还会回来一、两次。”Vinka和Liz都记得她,对品牌有认定的老朋友,是他们最珍惜的客人。

来自玻利维亚的手工布包。做起来很慢,也不经刻意设计,全由绣娘们根据所见的生活日常绣制。

2010年在台北参加了简单生活节,Vinka发现茧裹子的理念和产品在台北有着更大的市场,更容易被接受,于是关闭台中的店铺,与Liz北上开店。头两年里,他们依然没有员工,店铺开在著名的永康街二巷内,那里至今仍是茧裹子所有店铺里营收最高的店面。

2011年开始,两人减少代售商品的比例,并开始与国际公平贸易组织寻求合作。一方面选购和销售这些组织现有的产品,另一方面逐渐增加自己设计产品的比例,大学辅修过服装设计的Liz肩负起了服装和布匹设计的重任,由她设计产品,交由公平贸易组织去寻找待开发地区农村小区的居民代为生产,然后运到台湾销售。

为什么舍近求远跑去西亚、中亚乃至非洲寻找手工艺品,而不做台湾当地的文创呢?Vinka说,“台湾农村的条件算是不错,大家也都有文创开发的意识。”其实台湾不属于公平贸易组织认为的“产地”,反倒更像是“市场”。公平贸易的初衷,是倾向于通过公平的贸易和利润分配体系,为欠发达地区提供就业和发展机会。

回到台湾市场,茧裹子不大爱打公平贸易牌,不希望以“道德”或“宗教”作为大家购买的动机,而是尝试通过设计和生产工艺本身的稀缺性讲述,增加消费者对产品价值的认可。

每年都有将近3、4个月的时间,他们奔波在各个产地和展会之间,脚步遍及印度、孟加拉国、尼泊尔、加纳等国家的农村,在当地公平贸易组织的协助下,寻找当地有趣的原材料和独特的生产技艺。这个过程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浪漫和刺激,相伴而来的是体力和脑力的极大挑战。

印度的牛角餐盘,材料取自自然死亡牛只,传统工匠将图案烙印在牛角纹路上,成为新的作品。

通常两人在一个村庄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3天。而这些村子里的手工艺人,并不像都市里常见的产业工人,读得懂图纸,报得出参数,“很多人甚至都不认识字,技艺是一代代口传、手传承袭而来,匠人没了,手艺也就没了。你给他一张学院派的设计图,他们也看不懂。”

因此需要在将设计图画出来的同时,附上一张详尽的操作说明,细致地讲解生产的方式、对产品的要求。但这样也不保证就能做出想要的东西。他们的对策是把图纸先发过去,到了当地后,让技术最好最厉害的工匠先做出一个样子来,确定效果无误,再让其他人仿照这个样品来做,这样就能八九不离十。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常会面临妥协,Liz说,“有些设计到了那里才发现,现有技术做不到,这时就不能过于坚持,也没有时间坚持。”通常在村庄停留的3天里,他们要定制未来一年的产品,所以必须快速决定保留什么、舍弃什么。两个自认为脾气不好、生活中常有小争执的人,到了产地,只剩下最好的脾气和充足的耐心。

耐心有时候会带来意外的收获。Liz身上穿着一件黑底红点纹的衣衫,乍看并无奇特之处,细看才发现不是常见的先织布后扎染,而是种奇特的“先染纱后织布”工艺,叫“依卡织(ikat)”。忍不住惊叹技艺的精巧,Vinka却在一旁不无得意地提醒,“今年我们再去,村子里妇女们已经改进了新的织法,甚至制造了新的织布机哦。”

Vinka(左)和Liz在茧裹子大稻埕店门口

在机械化生产提高了生活效率的今天,为什么还要坚持手工,Vinka和Liz沉默了一会,答道,“我们去过很多农村,都是在贫富差距巨大的地方,工作集中在城市,农村里很空也没有什么机会。年轻人可以出去工作,老人、妇女却不能,但他们也需要有工作,有收入。我们的存在,就是提供一个可以不用背井离乡,留在家里工作的机会。这样的工作虽然慢,但有更多分工,哪怕最弱势的老人也可以在中间参与一个环节,获得收入,使更多人受益。”

在他们看来,公平贸易并不是一个百分百完美的贫困问题解决方案,有着许多的缺陷和局限,但他们之所以愿意投入去做,拿到全台湾第一个WFTO(World Fair Trade Organization,世界公平贸易组织)认证,有机棉产品使用的布料得到FLO(Fair Trade International,国际公平贸易)的认证,都是对这一理念的坚持。

除此之外,茧裹子坚持在店里摆上书籍,让员工通过阅读手册、培训及到生产小区探访,获得对产品的理解,减缓在店内使用电子产品介绍产品,“一个人给你讲解的时候,你们是可以互动的,这和你扫描QR code,看到一段文字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虽然潮流所趋,也开了网店,不少客人哪怕在网上看好了一件东西,也会到门店里来看一看、摸一摸再买。”Vinka和Liz都喜欢这种“有温度”的生意,在他们看来,生意不只有赚钱一个目的。

在这样的理念之中,茧裹子的品牌逐渐生长壮大,时至今日已开出了8家门店、1个咖啡馆,以及多个合作伙伴代售点。去年开始茧裹子将品牌拆分成专卖纺织品的“轻衫”和专卖生活日杂的“家货”,本来还想再拆出一个专卖儿童玩具的“玩伴”,几经思考后,实在不想再开店的Vinka决定暂缓这件事。

墙上的手绘是茧裹子过去一位员工的手笔。每当茧裹子增加新的产品线,为了保持风格一致,她都会“帮忙”追加设计。

茧裹轻衫店内。“轻衫”系列以舒适的手工服装、配饰为主要经营内容。

现在每天忙于设计、生产、沟通、开店的Vinka 与Liz,有时会怀念起那段在台中的生活日常。那里有着他们最初的简单时光。“但是简单、幸福和好生活,有时不可兼得。要简单,就做不了那么多事,影响不到那么多人。如果影响不了那么多人,又怎么能算得上幸福。只是现在真的实在太忙。”好生活的状态,他俩还在慢慢寻找,至少现在离当初的Dream House又进了一步——位于迪化街的小店楼上,正是茧裹子目前的工作室,“虽然只有2层,但离梦想又往前一些啦!”Liz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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