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NGYANG:传承最重要的是爱,其次是有趣,最后才是手艺

2017/01/05朱汐

摄影:李盈静、黄晨

自从年初搬回台中工作,杨聆玲(lingling)便很少再往台北跑,除了每周的金工课程和偶尔的市集外,她都在位于台中和彰化交界的工作室里“磨戒指”,更精确点来讲,是做金工手作制品。

我们趁她来台北上金工课时约了第二次采访。当时她刚上完一节课,学习如何在铜片上敲出花纹,“因为这个我爸不会,我就得自己来学。”她说话有着台湾人少有的直截了当,却又一以贯之——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二次、第三次,风格从来没变过。

lingling 经常用“我宁愿去磨一枚戒指”来表达对浪费时间的痛恨。

由于长期与铜制品接触,用机器对饰品进行打磨、抛光,lingling 的食指第一节染上了一层浅浅的黑色,指尖也比身上其他的皮肤更粗糙些,但她丝毫不在意。

2014 年,她与做了半辈子传统金工的父亲大杨(杨锡卿)一起创立了“YANG YANG(大杨小杨)”品牌,主打有独特设计感的纯铜首饰和家饰。女儿负责设计和发想,将设计图传给父亲,父亲就要将它们从平面变成立体。

“有时她划一画,用纸片剪一剪,就用 LINE 发给我了,还让我做出这样那样的效果”,老杨叹口气,“可那是我女儿啊,我就乖乖去做啊。”

在 YANG YANG 的品牌文案中,lingling 这样描述创立的初衷:大杨是个伴随台湾经济起飞的五金制作商,加入五金制品创业的行列后埋头苦干,那些看似小小的零件或是不起眼的五金配件,让大杨一家人有了温饱。小杨在父亲的拉拔下有幸到国外求学,但传统产业在经济起飞后几个年头逐渐没落,不想让大杨白手起家的心血就这样结束,大杨小杨长谈过后,将传统产业加入小杨的设计概念转型成充满设计感的手作品牌。 

因此,YANG YANG 成了市面上难得以“家庭”和“亲情”为基调的品牌,虽然从设计上来看,贯穿的完全是她独特而奇趣的设计风格。

想要独特,就要学会享受孤独

这是一座位于台中和彰化交界地段的乡村小院,二层的楼房有着方正的造型,是上世纪末最流行的样貌。房前一小块草坪修剪得短而齐整,房后则是一小片“家庭农园”,两三垄地里种着些许蔬菜和一株香蕉,隔壁的空地上,竹篱笆围出一个小鹅圈,里面是 2 只肥胖又胆小的大白鹅。

YANG YANG位于台中的工作室

这座小院曾是 lingling 儿时的居所,现在只剩下故土难离的阿公和阿嬷常住在此。这里多数时间都是安静的,只有当大杨小杨开工打磨金工制品时,“滋啦啦”的机械摩擦声才会划破宁静。年初 lingling 和弟弟一起花了几个月时间,将老房子一楼的大厅刷上属于 YANGYANG 品牌的黑白渐变色,摆上工作台和小型的机床,工作室正式落脚台中。

lingling 的生活因此越发简单起来,“6 点半的闹钟一响,起身简单梳洗过后,先到后院喂鹅兼追鹅。接着走进工作室打开电脑,文书工作都结束,才正式开始进行金工制作,日复一日。”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留恋喧嚣之地,“离开台北的时候我以为会舍不得,但其实并没有,说走就走了。”

事实上,lingling 的身上有着一对对矛盾的集合。她同时拥有着热情与安静、积极与消极的不同面相。Facebook上,她人气颇高,po出来的话题,轻轻松松就能得到 6、70 个赞,也非常关心社会事务,同志婚姻平权的游行、高速公路收费员的抗议,她都会去参加以示支持,甚至还去听过“如何选里长”的课,期待有一天可以为弱势族群发声。但她又不喜欢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常常在人群边缘看着别人热闹,宁愿躲在家里专心致志地磨一枚戒指,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交际应酬上。

就连设计出来的作品,她也都希望与大众趣味有所区隔。她喜欢用最简单的几何图形设计饰品,因为图形越是简单,设计和操作起来才更难。

“平行交错”系列中的项链和“简.单”系列中的项链和耳环。

她曾设计过一组名为“平行交错”的饰品,上面只有几组平行和交错的线条,她这样解释设计的灵感来源,“每个人如果都是一条线,遇到有些人愿意驻足跟你交心,就成了交错线;有些人只是过客,成了你无法强求的平行线。无须去强求那些与你平行的人,只需好好把握那些与你交错的人们。” 

这组包含项链、耳钉和戒指的首饰,大杨和小杨花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去反复推敲,“其实最难的是耳钉上纹路的角度,设计了好几个版本才定下来用 90 度的交角。” 

但她有时也会把一些小小的趣味藏进作品里,比如最新推出的家饰铜盘,名字叫“猫就站起来了”,看半天都不觉得那猪腰子形的盘子和猫有什么关系,细看之下才能发现,原来是盘子的立脚做成了猫腿和猫爪子的造型,萌点被隐藏了起来。

顾客看到的永远只是作品本身,而非那些被毙掉的设计稿或成堆的试验品,好不好看、喜不喜欢是非常直接的事。lingling 有时会把卖作品的过程当做一场“众里寻他”的冒险游戏。在台北的 a Simple Day上,YANG YANG和其他几个金工品牌组成了金工区,客人来来往往,她却很少主动推荐产品,也不摆放文案,甚至在客人犹豫时还会建议“不如先去多逛逛多看看”。

“其实我很清楚,我的客群并不大。2 年多下来,会喜欢我作品的人往往一眼就能认出来,那就是一种气质相投的感觉。”就像当年刚工作时,用挂在办公室里的小众漫画辨别员工中谁能和自己下班喝啤酒的老板一样,lingling 用她的作品,寻找着“懂她”的人,这让她每次卖东西,都有遭遇知音般的快乐,也因为如此,YANG YANG 的收入仅够平衡开支。大杨有时看不懂她对这件事的乐此不疲,“成天跑来跑去飞来飞去的,赚的钱都花在路上了,还每天高高兴兴的。”

在纽约,学会直接,也获得了自由

从台中到台北再到纽约,又从纽约回到台北最终落脚台中,lingling 用了13年在地图上走了个来回。虽然这一路走来,辛苦和孤独伴随始终,却让原本性格“求全”的她变得能够直截了当去表达,内心越来越自由。

2003年 lingling 从大学毕业,虽主修英文,却因喜欢,自学起设计软件,进入杂志社当起美术编辑。几经思考后,Iingling 觉得那不是她想要的“视觉表达”,于是,决定远赴纽约著名的设计校Pratt Institute(普瑞特艺术学院,位于纽约) 攻读研究所。

当时大杨的客户不乏大品牌的设计师,他们问他,“你女儿要去念哪间学校,我说是 Pratt Institute,他们都说:“‘好学校’,不便宜!”女儿也来问他,“爸爸,学费挺贵的,你真的要让我去吗?”他想了想,大手一挥,“去!”那时是 2004 年,台湾的经济尚好,“只要努力赚钱,基本上都能供孩子去国外念书,我们年轻时是没有这个机会的。”

虽然没有金钱上的后顾之忧,但异国他乡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浪漫。初到纽约,首先要学会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安排好自己的生活,独自购物、安装家具、处理琐事、好好学习。异乡的孤独感让不少人选择了放弃,而lingling则在挺过来后,爱上了那座“真正的都市”——这里除了高楼大厦和来自世界各地的奇人异士,还有看不完的设计展、博物馆和周末开放的设计师工作室。她喜欢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上课、写作业、看展览以及与那些风格独特的设计师们交谈,“每一天都有新的收获。”她说。

由于之前没有经过美术专业的学习和训练,lingling 需要重新学习最基础的素描,从明暗的变化、结构的拆解开始一一学起。纽约不仅学费贵,老师更是非常不客气。有一次因为太累,她偷了个懒,只花了 1 个小时完成作业,老师当场撕掉了那幅画,要求她回去重新画。“那种感觉像是心里被人打了一拳。”在台湾,日常生活中的人们大多周全而温吞,表达的方式有着迂回的表征,老师更不会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对待学生。

冲击过后,lingling 却并不觉得老师做得不对,“他说的确实没有错,我就是没有好好画啊”,从那以后她不再敢偷懒,还把“不要轻易放过自己”当成了行为准则。她也越来越喜欢用直接的方式表达观点。“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迂回半天问题还是要去解决,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的直接,给了 lingling 发自内心的自由——在这里你不再需要字斟句酌,不再需要反复担心对方的反应,直接表达,直接反馈,反而让人可以不必在乎他人的眼光。 

在台北的设计公司工作 3 年后,她辞职成为一名自由设计师,并用这份工作养活自己,此外就与父亲一起经营YANGYANG,暂时也不打算与第三人合伙,连同为设计师的男友,也仅限于帮忙设计了 logo而已,“我知道我要求比较高,一般人应该受不了我,就不要折磨彼此了吧。”她半开玩笑地说。

父爱,永远默默地支持你的决定

Taiwan Buckle 的名字看来虽霸气,但其实门面并不起眼。

出生于 1955 年的大杨,经历了台湾从“一穷二白”到经济腾飞,曾参与台湾最著名的计算机公司英业达的创业,也在家人的要求下回到台中。38 岁和三个伙伴成立专门生产金属皮带扣的公司“Taiwan Buckle”,每天一上班便盯着传真机看。为了要得到国外订单,没学过英语的他每天晚上要跑去和一群 5、6 岁的学童一起从 ABC 学起,还专门买了一台打字机,学习用一指神功一字一句地给客户打感谢信。

Taiwan Buckle 工厂 3 楼,陈列室墙上是上万个皮带扣的留样。

创业第二年,GAP的设计师想要找到一款“活的古铜色”,以区别于此前市面上死板的颜色处理工艺,大杨花了三个月的下班时间去琢磨这个“活”字,最终 GAP 成为了他最大的客户,也把 Taiwan Buckle 推荐给了更多的品牌,如今 GAP,哈雷、LOEWE、LOTTUSSE、J. Crew、Ted Baker 等国际名品的金属制品,几乎都来自大杨的工厂。 

女儿出国念书那几年正是台商去大陆发展的好时机,但大杨顾家不愿意去。几年里,朋友们纷纷换了新车,他还开着那部十几年前买的TOYOTA。有人开玩笑地说他“可怜”,他却反驳:“我有好车啊,2部宾士500都在纽约跑着呢。”他觉得车子这东西并不是买不起,但没必要当回事,“钱赚了都是要花掉的,开心就好了。”

他非常鼓励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并给予最大的支持。于是,当女儿大学毕业提出要到美国念书,他说好;女儿从美国回来,要做设计,他也说好;再后来女儿想做金工饰品,找他做搭档,他还是说好;就连她要去参加支持同志平权的游行,他都会在 LINE 上让女儿帮自己“投上一票”。

YANGYANG 刚成立时,lingling 写下了本文开头那段“饱含深情”的文案,搭配一张儿时父亲怀抱自己的照片,大杨是最后看到的。“我就这样被出卖了,我也是有肖像权的诶!”他向女儿抗议,却抵不过女儿耍赖一笑,立刻缴械投降。

2016台北a Simple Day上YangYang的展位,摆着父女的合影(摄影:黄晨)

一开始,大杨对小杨做的金工也看不上眼,小打小闹的,“这算什么工啊?”但女儿就是喜欢,央他帮忙,他便去了解,如今他不仅为女儿的每一件产品亲手打造第一个范本,承担所有角度计算和试验的艰难任务,更常常陪她去各种展览上摆摊。

父女俩一起在工作室,女儿安安静静地磨戒指,父亲脑力激荡地计算新产品的角度。

作为一个老派的“金工产业者”,大杨最喜欢趁展览去其他摊位转悠,看别人家在做什么,渐渐地对这行业的材料、流派摸了个门清。今年 10 月的上海简单生活节,大杨遇到一对来自苗栗的母女,“她老妈是做钣金的,他们做的是把木材和金工结合,再镶上玻璃,技术和我们的不一样。”他跑去跟人寒暄、探讨,末了还约定改天去拜访,“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哪!”

调侃归调侃,我问 lingling,这么多年父亲给她最重要的财富是什么?她不假思索地蹦出一个字“爱”。爱很抽象,具体起来,却是那么多点点滴滴的细节。也正因为有这么多的爱,才有了 YANG YANG 并让它可以按照想要的节奏慢慢成长,保持某种独特。

“有时我会想,在父亲那个年代,白手起家还有可能,在这个年代依然可以吗?文创可以做到养活自己吗?我并不觉得靠家里或靠爸爸是件丢脸的事,每个人都面对不同的处境,我必须承认也非常珍惜能有这样的环境,让我可以安安心心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也许真正的自由,正是來自于对自己的诚实和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