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兴:台北到宜兰的火车上,音乐变成了穿透幽暗隧道的光

2017/10/23郑兴

郑兴:城市民谣创作人,出生在扬州,大学时代在北京度过,随后前往台北念研究生。2014年夏天独立发行首张创作EP《南方》,首张创作专辑《忽然有一天,我离开了台北》2017年8月正式发行。

一转眼,火车音乐会过去整整四个多月了。想着要提笔写点什么,想着想着,专辑做完了,台湾巡演跑完了,从政大毕业,新一轮巡演也即将展开,然而那趟旅程留下的东西,也都沉淀在心里,大概是不会被拿走了。

两年前的某个晚上,那时的我刚做完第一场台北女巫店的表演,决定再来计划些什么,我把这几年写的歌整理起来,试着勾勒出一个什么故事来,但对于做一张完整的专辑,还并不是十分肯定。关了灯躺下后,煞有介事地回想着这些歌曲的来龙去脉,忽然就有一个场景出现了:如果在火车上办一场音乐会会怎么样呢?想着想着,就怎么也睡不着了。

曾经坐火车的经验里,我不止一次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想象自己倚在车窗,耳机里的乐声从车厢前方地板上的喇叭传出来,或是自己就坐在那后面的椅子上,抱着一把吉他,轻轻刷着。窗外天光和云影不停变换,音乐也跟着火车流动着,一路开,一路唱。这便是幻想的萌芽,像是偷偷埋下的什么不切实际的愿望,却在那个失眠的夜里破土而出,抖落一身泥,“就是你了。”好像听到这样的一句话,不确定是谁说的,但我知道,它有点挑战,有点荒唐,它在等我找到它。

第一件事,就是找我的导师钟适芳(策展人、音乐制作人,“流浪之歌音乐节”创办人),告诉她这个想法,作为专业的策展人,除了鼓励,也委婉地提出了疑问,帮我想到了执行层面的种种困难:“也许还有其他的可能。”

这次聊天过后,我默默地把火车音乐会的设想放回了口袋,也反复思考着要怎么克服大大小小的困难,顺利执行一场在火车上的音乐会。之后这一年,我继续写歌,练团,表演,并开始认真地筹备起第一张专辑。

“或是你可以试着去做在不同城市的展演,用移动的影像来串连。”适芳提出比较中肯和实际的建议,我一边点头,一边有点心虚地笑着说,“我还是想试试看。”

专辑还是不动声色地筹备着,做完企划,找到制作团队,准备在群众募资网站上发起预售的专案项目。忙碌工作的间隙,一次短途的旅行中,我读到一首小诗:

“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这是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作品,名字就叫《火车》。“去什么地方呢?”乘客们,真的都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吗?诗人想必和乘客们一样,都在寻找目的地吧。在专辑的轮廓渐渐清晰的这个时候,再来思考火车音乐会的意义,更加清楚了要一定做这场展演:它不再只是一场音乐会,而是带着观众踏上火车一同去寻找远方的旅途,回到晃动的车厢,这里有移地创作的音乐、跟随着变化的地景、还有火车的轰鸣声。

第二年春天,专辑录制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开始着手进行车厢申请的准备工作,辗转于铁路局、保险公司和学校之间,一个多月过去,终于拿到一节区间车车厢的租用许可。根据运行时间和路线规划,最终选择台北到宜兰的4172次区间车,日期定在2017年6月9日,上午10点30发车,12点30分抵达宜兰。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仅剩一个多月的筹备时间,我需要将一整个完整的演出在这节车厢里呈现。

这不同于平常的任何一场音乐展演,从曲目编排,到观众互动关系,都需要认真思考,如何与火车这个空间结合得更紧密。而除了展演内容之外,最大的挑战,是克服供电的问题,在嘈杂的车厢环境中做出具备演出规格同时又不会完全覆盖车厢环境声的音响设计。

时间将近,适芳在内容编排、声音设计和整个互动的前置准备、后续工作给我了很多非常实用的建议。在确定了乐手配置后,我找到这次音乐会的音响设计逸夫,刚刚做完金旋奖音控的他,曾有过大型展演的工作经验,场勘后很快就提供给我几个方案,而在得知台铁无法在车厢内提供电源后,我们的选择也所剩无几。

彩排那天,我和乐手们借了学校一个地下室仓库,逸夫和他的助手带着喇叭和器材来到现场测试声音,我们都很满意,到了音乐会那天,如何让火车的轰鸣声、广播报站声,成为音乐的一部分,又不喧宾夺主,就看他们的了。

在地下室排练、测试音响

随着音乐会一天天临近,乐队排练、表演区站位和摄影机位置设计、观众动线规划、道具制作等各种琐碎的准备工作都开始轮番运行。不同于以往在静态的展演空间做演出,火车有自己的时间表,包括演出者、工作人员和观众在内的所有人都必须佩戴识别证统一进出站,这对于演出行政执行的要求提高了许多。

演出当天,乐手和工作人员在台北站上车,几分钟后,观众们在工作人员带领下在松山站上车。在器材架设、音响调试的这段时间里,我准备了一段声音,附在节目单上的二维码里面,观众会在这段语音的引导下,在卡片上写下我所提出问题的答案,我们约定,四首歌过后,我走下舞台,选择其中的几张和大家分享。最后,演出必须准时结束,工作人员只有20分钟的时间收拾器材、整理车厢,列车抵达宜兰站后,所有人都必须下车并一同出站。

前一晚,背完歌词,我早早就躺下了。这段时间的辛苦,在演出前夜都显得特别微不足道,想着明早太阳升起后,我就要带着一车厢的观众,展开一趟从未有过的旅程,兴奋,又平静,那种感受实在很难形容。两年前那个失眠的晚上,那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要成真了。

两个小时的现场,有过剧烈的颠簸,有过突如其来的停车,音乐流淌着,一切都比想象中顺利。火车穿过漫长幽暗的隧道,驶过东北角时,一望无际的太平洋突然出现在眼前。

演出开始前,我提出的问题是:

“闭上眼睛,想象这趟车并不是开往宜兰,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呢?”

“如果带一个旅伴,你会和谁一起去?最想对TA说什么呢?”

我给这场音乐会起名叫“都市灵光快闪”。我想让我的音乐,回到它们诞生的起点,带着观众们去寻找未知,寻找自己。

结束后适芳很开心地对我说,“你做到了,而且比预期的效果还要好。”回来以后我继续忙着录专辑,巡演,两个月过去后,我给寄出了调查问卷,收回来的答案虽然都是匿名的,但都让我回想起那段灵光乍现的旅途,感动不已。

一生都不会忘掉的经验,真的很难得。和一般音乐会不一样的地方是,在火车音乐会中,火车行进声、到站的广播、任何声音都变成歌曲的一部分,很像在CD中加入环境音的感觉,特别令人放松,心情会不自觉的变很好。

一场很特别的音乐会,摇摇晃晃的前进中,每一首歌感觉像是一个一个的故事,轻轻的说,慢慢的填补每个人那内心的洞,是什么洞,自己也不太清楚,但就是在心上的皱褶被抚平。

一次特别的经验。辗转中有诗意,一无所有却异常富有。

忙碌的生活里面依然还是有浪漫的。有一种什么东西结束了的感觉,但是人生就这样一直开始和结束。

“这就是火车音乐会想传达给我们的情感吗?”自己有许多收获,但和一同前往的朋友们也没多讨论些什么,回家后反覆咀嚼了当天的感受,我想在每个前往或离开的路途上,即使我们都是寂寞的,但至少知道自己是在向前行就好了。

我要谢谢他们,也完整了我的这段生命历程。

音乐从来都不只是歌曲被演奏、被歌唱、被录制,音乐是流动的,是向前走的,火车也是。像石头落入水中溅起水花与涟漪,像火药摩擦空气绽放烟火与轰鸣,音乐需要被传唱,这些在移动过程中写下的歌,书写的是我的生命,当它们回到移动的现场,并传递到不同双耳朵里,那便是窗外成千上万的风景和此刻车厢中的人们最无与伦比地交响和辉映,更是我作为创作者和台下聆听我的灵魂靠的最近的时刻。

回想这场演出,依旧觉得它是一道光,像火车出隧道时呼啸而过的瞬间,铁轨轰隆,一切执行层面的经验都可以总结,也许相同的情节会再次上演,但这些歌谣前进的方向,都有了也许残缺但是绝对炙热又强劲的新生命。

音乐不止,火车也不会停下。

P.S.

火车音乐会曲目&工作人员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