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4分享书房】张大春x沈宏非:一个人的生活是最丰富的生活

2016/11/16简单生活

听出口成章的张大春回忆童年往事,听惜字如金的沈宏非精辟总结“简单生活”的意义。

张大春:

对于我来参加简单生活节,我特别有一些情感,而且我也特别原因借这个机会,分享我对所谓“简单生活”的个人态度。我认为简单生活大概要实践的话,必须不能忘记在生活中最原初的、最热情的、最天真的那个追求有人把它简化成“莫忘初衷”,大致上就是说在我们十七八,十六七,甚至更小的时候,但是不会超过二十岁以后了,我们对人生的渴望。

大家知道我写《大唐李白》,李白人生之中有一段非常短的时间,相信是十六十七到二十六岁以前,那么这段时间,我估计他当时行脚到了当时的扬州、安陆,以及襄阳这一块儿,那这段时间他只做一件事就是花钱,把父亲给他带给他哥哥和弟弟的钱花掉。他为什么要花掉,因为他认为那不是他爸爸的钱,是一笔不义之财,所以他就把钱随便地挥霍掉了。可是在他挥霍的期间,他大量进入到歌楼、酒馆、妓院、棋亭这类我们今天说声色场所,或者说不该去的地方。他是大量的花钱在那个地方,大量的时间花在那里,而且也花了大量的精力替那些场合里的歌妓写作,写歌词,而且显然的那些歌词不符合主流,不符合格律,不能去应考。但也正因为这段时期的锻炼,让他有了控制、运用声律的能力。

我为什么说这一点,我并没有想要卖书哦。当他并没有想要去长安时,报效君王,拯救国家前,他只想好好地活下去,却带给他,也通过他日后的实践,带给后人最迷人、最美好的诗的享受。我认为这段时间过去一直被很多人忽略掉,研究者也好,学者也好,甚至诗评家也好,在一个不能够对这个社会进入到主流,站在顶峰,成为有钱有势或者有地位的人之前,他非常专心的、非常努力的、非常热情地从事这项事情,为我们带来无比的遗产。

我个人最常玩的游戏是跟自己玩儿。我们那个时候住在,台湾叫“眷村”,在这儿可能叫军区大院,它的确是纵横如棋盘一样设计的房子,经常会走到不同的巷子里面去。不论你先左弯后右弯,先右弯后左弯,到最后总可以回到家里。我要讲的游戏两分钟可以说完,那就是只要有人跟我并排而行,不认识的人,多半是不认识的人,那么我就会刻意地走到他前面,而且走到任何一个拐角的地方,我就会拐弯儿,而且一拐弯儿之后呢,就会加速跑步,跑到很远的地方。接着呢,大概计算到那个后面的人,快要走到路口了,我再放缓脚步。我心里面的假想是:我后面这个人回头如果看到我,会疑惑怎么我在几秒钟之内“噌”的像箭一样,他一定会怀疑,我练过轻功或者是什么样的功夫。

这样一个游戏,我自己跟自己玩了至少几年,从我三四岁就开始。为什么说它跟我日后从事的行业有关,因为长大了以后慢慢回想起来,我好像就是一个想要带给人,我明明没有办法提供的那种惊奇。我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人,跟人家跑百米我也跑不了多快。可是这是一种“诈术”,在他没看见的时候偷偷地跑。看起来跟我日后从事的工作,写小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如果你认真地想一想,这样一个想要捉弄人的小孩希望在其他人面前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充满神奇力量的人,而我并没有拥有这样的神奇力量,只能透过写作来达成。

如果不从事写作,也就是不透过编织故事来自觉满足了读者,并且换得简单的生活之外,我猜想我可能会去诈骗集团。我总是觉得“无中生有”是一件极有魅力、极迷人的事情。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管是读书或是求知,各种对世界的好奇大都发生在:“原来事情是这样”这七个字。一定要先让自己误会,甚至是犯错。

台湾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前辈作家黄春明先生,他的作品没有太多的被引进到大陆来,大部分是短篇。他曾经写过一本短篇集子,描述宜兰罗东镇这么一个小小的镇子上以市集为中心的一群人物,包括油漆工,包括年老没有办法工作的老农,包括老农智障的儿子,包括妓女。我觉得他描述的那个小镇活灵活现,他在《锣》的序里还描述过这么一小段,说有个小孩儿手是畸形的,所以油漆工就把他的骨头涂成不同的颜色,在那儿晃,说你这样跪在地上要钱人家才会给钱,迎往招来。这个小孩儿啊就每天摇他的手。当然这是他的短篇集子的序言,一个简单的生活经验的片段。 

当我长大以后,大学四年级,我带着照相机到宜兰,我完全没有印象我当时是基于其他任何动机,我只想要去拍那个市集,我还甚至希望拍到那个小孩。结果我当然是失望了,因为我进入了两三个不同的市集才想起来,这个小孩儿就算在,也已经长成了一个少年甚至一个青年,这已经是好多年,四五年前的作品了,这么简单的一个常识,我到大学四年级还没有悟到,我还甚至到小说序言里去找一个真实的场景,当然你也可以这样说,这是黄春明写作的功力太了不得,或者我宁可当一个被骗的读者,被感动的读者。

过去这几年大家都知道,台湾非常流行一个词叫“文创”,我们现在也是身处在一个文创活动中。但是大部分文创,就我看到的,绝对不能少掉吃。而一个城市的规划者,新上任的市长县长,也要规划一个特定人群密集的地方说:我们要在这儿搞一个夜市。夜市是卖什么呢?百分之九十还是卖吃。

很快地满足欲望,或者很少的消费金额就成就了一个经济活动,或者也命名为一个文化活动。可是我总觉得这个导向里面还缺乏了什么东西。确实假日的时候带孩子们去海边,好多人聚集在海滩上,风景、阳光、嬉水、运动,但最后所有人都会集中到小吃摊上面去,小吃摊也会自然而然的形成。我觉得台湾不缺乏小吃,而且也在一个氛围之下,越来越重视及时满足口腹之欲。

我总觉各位朋友愿意到台湾去,避开小吃街会是我的台湾旅行指南最重要的一条。这不是不爱美食,而是台湾最重要的乡土生活、市民生活,比较值得去理解的文化生活都在小吃街之外很远的地方。

我可能是一个非常没有生活的人,我的家人跟我的朋友,特别亲密的朋友都会知道,我的生活剥落凋零到除了吃睡之外,只剩下单一题目的写作,所以我来谈如何丰富的生活有一种反讽,我越多说越像是批判自己。但我也的确感受到“简单生活”这四个字,不见得是一个统一的概念。

有的人可能认为我所有的求知活动,我所有的审美活动,包括各种满足,除了具体的吃睡,都能在智能手机里完成,那我的生活不是很简单吗?但反过来说,如果丢掉了手机,我们还有没有生活?台湾的很多餐厅,你进餐厅把手机交出去,我会给你一道菜。把手机交出去这件事情,可能也会变成某一种简单生活的要求,或者是共同实践的过程。如果能暂时离开主流,离开群众,离开流行,离开大家关心的事,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们的生活不但简单,可能还能更丰富一点。

我始终相信,一个人的生活恐怕是最丰富的生活。如果能维持这样一个人的生活,而能有更多多样的体验和经验。像我以前,每一年,一定一个人花四十多天,到陌生的地方去,到地球的某个角落去。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十多年,直到组织了家庭。我不是鼓励大家不组织家庭,是趁着还没有家庭之前,去体验最丰富的生活,我认为那个丰富的生活比在职场上追求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薪水要更简单一点。

沈宏非:

做简单生活真的是很不容易的,比做复杂生活更难,为什么我可以趋向于简单化,说出来也蛮不堪的。要想简单生活,你身体不能太好,精力不能太充沛。因为你身体好,精力充沛,你要想过简单的生活,就真的简单不下来。

这几年帮我简单生活的一些动力其实是我的一些心理缺陷,比如我的恐高症越来越严重,严重到这几年已经没有办法坐飞机了,所以大大简化了我的生活。我可以因为这种技能的缺失获得了很多自由。减少了很多真正旅行的机会,但像大春老师说的一样,很多的事情都发生在脑子里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也蛮精彩的。

简单生活也不用刻意做,我个人的经验是,你要丧失掉一些东西才能获得一些东西。还有我觉得导致我们内心最大不安或者是不安分的,一个是人际关系,一个是过于复杂的资讯。

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是麻烦的最大根源。微信多加一个朋友,你以为多了一种可能性,其实是多找了一个麻烦。这个真的是经验之谈,人际关系能清理就清理。

还有一个是过多的资讯,当然能开阔我们的视野,但也带来了很多很多的麻烦。蔡澜先生在书里写过一个故事,他们在八十年代去印度拍电影,片场挺偏僻的,在山区里面,他们就请了当地的老太太给他们做饭,熟了之后就会聊到吃的,问老太太有没有吃过鱼,老太太说我没吃过,他们就开始描述鱼有多么好吃,最后老太太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种东西,对于不知道的东西是不会有遗憾的。”所以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好地代表了我的观点。